伞伞👑

我睡了全书最大的反派(三)

见钟离夙到了,云痕开口,叫了一声“师弟”。

钟离夙脚步一顿,回他:“云谷主深夜到访,不知有何贵干?”

听他这么说,云痕长叹一声,微蹙眼眉:“我若无事,自然不敢登你这三宝殿。当日你叛走师门之时,分明与我保证绝不伤害无辜百姓,可你几次三番出尔反尔,我念及往日情分,才对你频频姑息。师弟,可黎明百姓何辜?天下苍生何辜?”

钟离夙默默听他说了一大通,最后才问:“我害了谁?”

云痕还没说话,他身旁的姑娘开了口,稚气未脱的声音里带着愤恨:“你害我爹娘惨死!害我故乡父老!还不够吗!”

钟离夙看了她片刻:“你又是谁?”

“钟离!我若知道你会变成这般模样,当初就该替师父清理门户!”云痕气得发抖,质问他,“你扪心自证,敢说异兽之乱,与你当真没有半分关系?”

钟离夙不答,不动,我在他身后默默看着,却知道他已攥紧了拳。

他缄口不言,云痕又咄咄相逼,我便知道,此事定有隐情。

只听云痕继续说:“这也罢了,多年来你斩杀邪兽,也算是将功补过,好事一桩。可如今你竟伤及无辜,想出吸食人血这样至阴至邪的法子来。我倒想问,怎么你的功力大成就那么重要,重过人家如花似玉的一条命吗?”

眼见此事已上纲上线到如此地步,我再不出来说话,钟离夙定然免不了千夫所指。

若他此时发狂,酿成大错,那就真按原书说的,成了祸乱天下的大反派了。

于是,我快步走上前来:“云谷主,我便是你说的那个无辜人类,可你看,我如今毫发无损,钟离他并未害我。”

云痕看我的眼神不敛惊讶,像是不明白我怎么会在这。

或者说,像是不明白我怎么还活着。

是钟离夙回过头来,对我说:“这些事你不懂得,先回房间去吧。”

“自打我来,钟离,我一直躲在你后头。”我说,“可我不能躲一辈子,我不能置你于不义,将你变成一个众叛亲离,举目无亲的人。”

女主此时说:“谁要看你们在这里演情深意重的戏码!你这人不识好歹,真丢我们女人的脸!他甜言蜜语,为的是你身上的血,你当心搭上命去,可没后悔药吃!”

“那也是我自找的。云谷主,您今日前来,说是为了将我救出魔窟,倒不如说,是为了给此事一个交待。如今我活蹦乱跳站在这里,已是最好的交待,人各有命,我总能选我自己的活法,诸位不必再规劝,请回吧。”

云痕不依,反而说:“姑娘,不论你埋怨也好,不舍也罢,我身为霏云谷主,受各门各派之委托,更肩承师父的遗志,以维护天下苍生为己任,今日不将你救出魔窟,绝不会空手而归。”

他动辄拿出天下苍生来压人,是不是假话我不知道,反正在我听来,既是大话,又是空话。

我脾气有些上来了,语气不算好:“云谷主要强掳我走吗?”

不等云痕回答,便有人跳出来骂我不知好歹:“云谷主,依我看,这女人早受了魔头的好处,她既不领情,就由她自生自灭吧!”

云痕却很坚持:“不行!”

不知怎么,那一刻我仿佛突然开了窍,忽然就明白了云痕真正的目的。

他不是要救我,只是不愿我留在钟离夙的身边——他怕钟离夙得了我这头大血牛,假以时日,功力大成。

果然,人群中有人沉不住气,站出来说:“她虽只是区区一个人类女子,偏生至臻至纯之血,留在这魔头身边,岂不是助纣为虐,成了后患无穷?”

我听了便想冷笑:“我说呢,众位英雄如此兴师动众,果然不是为了我这‘区区’人类的‘区区’性命。”

云痕很快挡下了我的阴阳怪气:“姑娘,你不清楚个中渊源,不如先跟我回去,我同你慢慢讲述。”

“我是不懂个中渊源,您身旁的姑娘,就懂了吗?”看了一眼女主,我问,“你说钟离害你生身父母,害你故乡父老,是你亲眼所见,还是你的好师父一面之词呢?你又怎能保证,不是旁人恶意杜撰,栽赃嫁祸于他呢?”

又有人来质问我:“你要为那魔头开脱,也不必诬赖好人。你倒说说,谁会如此无聊,冒天下之大不韪,陷害于他?”

“我只是说有这么个可能罢了,英雄既自诩名门正派,身正不怕影子斜,何必急着给自己找鞋穿?”

云痕摇了摇头,沉沉地说了句“冥顽不灵”,便背过手去,转过了身。

一时间无人说话,钟离夙这才说:“云谷主,我的确不是什么正义之人,可既然大伙投靠了我,便是我的家人,我无意与你纷争,也无暇与你们争论是非功过,只是今日,我断然不会让你们从我的院子里抢人。”

云痕此刻还背立着,看不见表情,只听声音,似乎也没什么波动,可说出的话语,竟让我出了一身冷汗。

“交出这个姑娘,师弟,我向你保证,绝不再来。”

钟离夙默默攥住我的手:“绝不可能。”

他的脸上沾了一点讥讽,语气凉薄更像是在嘲笑:“云谷主,我难道不知道你打得什么算盘?”

云痕因这一句话转回身来,眉心的红痣深陷在蹙起的沟壑里。

钟离夙不以为意,继续说:“你就这么怕,我得了血祭,你会制我不住?”

“一派胡言!”

“是吗?那就当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。”他笑了笑,抬起头来,“师兄,你的众星捧月,你的德隆望尊,我从来不感兴趣。我只想一辈子领着这些人,在这院子里与世无争,过完一生。”

云痕眸子极冷,似乎起了怒意,但并不急燥,只是冷笑一声:“任你花言巧语,钟离,你的孽债,勾销不得!”

钟离夙寸步不让:“若有朝一日,我真害了怀柔,或是害了别人,那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,我绝无怨言。”

僵持不下间,那女主又说话了:“师父,这女子不愿意同咱们回去,留在这里便是容虎归山。何况她如今已投靠魔党,与我们当是势不两立,依我看,为周全大局,不如将她除去,以绝后患。”

此言一出,四下沉默,云痕一言不发,摆明了是默认。

我有些害怕了——不是怕他们要杀我,而是钟离夙将我的手攥得那样紧,我真怕他忽然发狂,酿成大错。

他紧紧地抿着唇,低沉地问:“云谷主深夜闯来,如今,当真要破门入户,先开杀戒吗?”

云痕沉默许久,方说:“若为苍生福祉,亦无不可。”

我心中一凛,手也跟着发僵,钟离夙许是有所感应,低下头来看我一眼:“不怕,无人是我对手。”

就是如此,才最可怕。

趁着尚无人动手,我深吸了一口气,抢先说:“诸位,人人皆可杀我。”

我这么说了,众人不知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反倒不敢妄动。

我上前一步,继续说:“的确,若非要较出高下,一头是苍生安危,一头是我的生死,那么,怀柔愿牺牲小我,绝无怨言。可如今,我要问问,问云谷主,问诸位英雄。”

我环视众人,缓缓说:“是否怀柔血溅当场,异兽之患方能根除?是否怀柔横死草野,钟离的心魔就能抹灭?各位英雄,怀柔无亲无故,出身风尘,若说人命轻贱,的确无人比我更轻贱。可我就不是百姓?不是苍生?就是你们门派之争可随意牺牲的一步棋吗?”

女主说:“任你伶牙俐齿,也迷惑不了我。并非我们要非要杀你,是你非要助魔教势力,你可知,他若猖獗,众生苦矣!”

“笑话,你们口口声声,是为了救人。为了救人,就可以滥杀无辜吗?”我咬着牙,尽力抑制发抖,“你们一口一个邪教,一口一个魔头,你们又何曾知道,这院子里大家的心酸苦楚,哀婉凄凉?是,他们是样貌可怖,举止粗野,各有各的险,可若非如此,谁又甘愿一辈子躲在这高墙之内,听天下人的误解唾骂,隐姓埋名地过日子?”

“你们说这院子是魔窟,院里的人是魔人。可是魔人也会关怀,魔人也有真情,魔人能够互相照料,也知道反复自省。魔人才不会沽名钓誉,打着天下苍生的旗号,说要杀人!”

我一忍再忍,还是掉眼泪了,强拂掉钟离夙拽住我的手,我缓步来到众人眼前,“我说了,人人皆可杀我,因为这就是你们此行的目的。可你们杀了我,就不要再为难院子里的人,他们命苦,青天白日容不下他们,国土万疆容不下他们,你们既是正义之士,理当心怀宽广,他们既未害人,普天之下,总该有他们的容身之地。”

面前的人,无一不是衣冠楚楚,无一不是相貌堂堂。

可我知道,此刻,他们不管我是好是坏,是善是恶,他们想要我死,说是为了惩恶扬善,为了天下苍生。

有人上前一步,云痕并未阻拦。

“我知道我死之后,这一条人命债也会被各位推到钟离的头上。我不恨,只觉可笑,牛羊死去尚且抱憾,我一世为人,总该有个遗愿。”我凄然泪眼,犹含一丝笑,轻声说,“若要死,我要死在一位光明磊落,敢做敢当的英雄手中。”

此言一出,那率先迈步子的人不动了。

我再说:“在座英雄,谁能为百姓献祭自身,魂销命殒,方可杀我;谁能为匡扶正道大义灭亲,不论亲疏,方可杀我;谁能拍着胸脯保证,自己一言一行皆为正义,此生不会有一点谋私,一点算计,那么,死在这样的圣人刀下,怀柔了无遗憾。”

如同静止一般,人人静立,不言不语,直至天空飘起雪来。

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,钟离夙走上前,又一次来到了我的身边:“否则,我将尽我余生,分分秒秒,日日夜夜,拿我每一寸肉,每一滴血,化身为魔,为她报仇雪恨。”

说完,他袖中红光鞭子一般地甩出,抽响了风,映红了漫天飞雪。

对面没有动静,只有云痕掌中生起了一团赤火。

对峙良久,云痕掌心的火光先灭,他收起手,叹了口气,对我说:“但愿你不后悔,哪怕身殒于此,也不后悔。”

说完,他领着众人要走,却忽然有人撞了我的背,推开我,急急地往前追。

“云谷主!等等!”她一开口,我才听出,这人是流霞,“云谷主,久闻您的大名,实不相瞒,我也是被困于此的人类,求您救我出去!”

云痕因此转身,打量了她半天,开口却问:“你也是人类?莫非你也......”

他并未问出后半句,钟离却冷笑出声,了若指掌般答道:“非也,她并无至臻至纯之血。”

云痕该有多么失望,以至于他虽极力掩饰,都藏不住眼底的失落。

我喊了一声:“流霞,回来,他并非真心实意!”

流霞不听,反跪在云痕面前:“云谷主,求您出手相救,我愿余生当牛做马报还!”

云痕若不救她,前头那一大通道貌岸然之辞,便不攻自破,若救她,至少还能落个仗义相助的好名声。

那女主护着她,她感激涕零,哭得梨花带雨。

我却只顾着看,看狼足蹲坐在远处,不敢上前,眼睁睁看她走了。

“流霞。”我再度叫住她的背影,“你一心要走,我不会强留你,可院子里的人待你不薄,有人对你真情一片,连句道别都没有,未免说不过去。”

流霞跟没听见似的,只顾着哭,倒是那女主伶牙俐齿,义正辞严:“你自己识人不清,拿着歹念当真情,还妄想拖上别人,真是可笑!”

我再无力与她唇枪舌战——看着这群人的背影,我躬着腰不住地大喘气,头上豆大的汗珠,直顺着脸往下淌。

钟离夙拍了拍我的背:“你没事吧?别怕,我不会让他们伤人。”

我摇摇头:“我是怕你忽然发狂,难以收拾。”

狼足什么也没说,默默转身,跃进屋子,我本想叫他,又觉得不是什么好时机。

钟离夙捏了捏我的肩:“先让他一个人待会儿。你也受了惊吓,我先送你回去。”

她送我回房,转身要走,我却拉住他的胳膊。

“钟离......”我犹豫再三,才说,“要不你不要走了吧?”

“嗯?”

我赶紧伸手打他一下:“你可别乱想,我想多与你说说话罢了。”

他于是笑了:“我也没想别的,只当你是不敢一个人睡,倒是你胡思乱想,反怪到我头上。”

“行,算我误会了你。”我冲他笑笑,拉着他的手,“给我讲讲你的事,好不好?”

他不置可否,反而问:“你上次说的,会误我一生的姑娘,就是今天云痕身旁的那个?”

我点点头,想了想又说:“你不会是以防万一,想把她......”

“杀了”二字被我吞回腹中——我总觉得,不该这样揣测他。

他其实聪明,一下猜出了我的意思,不以为意,笑得分外好看:“我杀她做什么?不论是否误我一生,此时此刻,她都只是个没害过人的丫头。我已有你,早就够了,不会再去招惹她。”

“那你提她做什么?”

他却敛去了笑容,甚至有些愁色:“她险了。”

我再往下问,他又不说了,临睡前却又叫我:“怀柔,明天陪我出去,你想知道的事,我都告诉你。”

第二天一早,钟离夙早早叫我起来梳洗,说今天要到街上去。

院子里其他人写了纸条,指明要他帮忙捎带的东西,一月一次,像赶集一般。

他们说,自己的样貌恐怖,钟离夙平时看着最像人类,长相也很英俊,就让他去买,省着上街吓着百姓,给院子徒惹事端。

长舌要买佐料,鱼儿姑娘要带两只绢花,其余大伙都带了些日常杂物,单子最后,狼足的字迹歪歪扭扭,要一盒胭脂。

“这是流霞离开之前写的吧?”我问。

钟离夙点点头:“还是不要给他买了,以免徒增他的伤心。”

闲逛了一会儿,我见路边摊子上有卖木雕的发梳,样式非常好看,便央着他给我买下来。

提着大包小裹,我俩随便找家茶水铺歇了歇脚,他说要带我去个地方,要赶稍远的路。

走来走去,渐渐人烟荒凉,到后来,远远地只看见一座坟。

他走到坟前,放下我们刚刚买来的点心,除了草,又添了土,最后才在空地上坐了下来。

碑上没有记述生平,只写了主人的名字和岁数,看起来是个姑娘,离世时正值妙龄。

我忍不住问:“这曾是你心爱的姑娘吗?”

他没有回头看我,摇了摇头:“这是我师父的女儿,自小同我跟云痕一起长大,如亲兄妹一般。”

“我离开霏云谷后,她来看过我,当日,却离奇地死了。”钟离夙垂着头,黯然不已,轻声说,“身着喜服,死在大婚当夜。”

我大惊,却没催促,坐在他身旁,等他同我说下去。

“霏云谷有两大绝学,一是传统武学,可真正卓绝内外的,却是另外一样,炼制丹药。”他蹙着眉回忆,缓缓叙述,“师父是炼丹奇才,云痕是他最得意的大弟子,为人沉稳,潜心钻研。我早知道师父有意选他为后继之人,实际从未想过违逆。可没想到后来师父炼药成痴,不惜加入阴功邪法,反噬了自己。”

“师父走火入魔之事,只有亲近的几位弟子知道,我与云痕皆在其列。他发狂后,杀了不少师门兄弟,后来是我与云痕协力,才将将把他制住。只可惜那时已无力回天,师父最终因邪毒反噬而死。”

钟离夙的拳攥得紧紧的,抿着唇沉默许久,才说下去:“当时他们说,师父一世英名,不能毁于一旦,所以密谋将这一切罪名都推到我的身上,是我心魔作祟,是我背叛师门,是我亲手杀了师父和师兄弟。云痕那样义正词严,慷慨激昂,人人都信他,无奈之下,我才离开霏云谷。”

我听得心疼,挽住他僵起的手臂:“那你又怎会沦落至此?”

他自嘲般地笑了一笑:“我离开霏云谷后,云痕继承了师父遗志,成了新任谷主,不仅如此,按照师父生前约定,他还将迎娶我师父的女儿,成为霏云谷名副其实的继承人。”

“我以为,我只要隐姓埋名,远离纷扰,这一切便与我再无关系。可某天,我师父的女儿竟来投奔了我,她说云痕对她并不好,希望我能够收留她。我留她住了些日子,她却对我下了毒。”

我吓了一跳:“下毒?”

钟离夙点点头:“那丹药无色无味,正是我师父生前炼化,世间仅有两颗,说是吃了之后,能够长生不老,羽化飞仙。师父吃了一颗,便被药效反噬,另一颗,竟被他女儿研磨成粉,投进了我的餐食里。”

“可她为何要这么做?”

“大概是云痕派她来的,在她眼里,我是杀害她亲生父亲的弑父仇人,她想杀我,说得过去。”他顿了顿,又说,“当日,霏云谷派了人来,将她接走了。”

“你便放她走了?”

“我毒发后虚弱不堪,陷入昏迷,其他人又哪里是云痕的对手?”钟离夙说,“只是不曾想,她回到霏云谷后离奇惨死,那一天,正是她出嫁的日子。”

不待我继续追问,他又说:“云痕十分悲痛,昭告天下,她是为给师父报仇而死,我却知道,并非如此。怀柔,我不算良善之人,得知她给我下毒,的确想过杀她,可最终还是没下得了手,只因我发现,她来找我寻仇时已有两个月的身孕,不是别人,正是云痕的孩子。”

“那她究竟是怎么死的,难不成,是云痕将她杀了?”我低头思考了片刻,又否认了,“可这说不通,她既对云痕痴心一片,那么云痕没有杀她的理由。”

听我这么说,钟离夙忽然笑了,那笑意味不明,令我琢磨不透:“怀柔,你可知道,她同你一样,身生至臻至纯之血?”

只这一句,令我遍体生寒。

果然,钟离夙说,云痕要用妻儿的脐带血,再炼一颗丹。

云痕骗她,答应娶她,与她私定终身,说要帮她报仇,这一切一切,竟不过是为了她的血。

“我师父的第一颗丹,用的就是女儿的脐带血,云痕不愧是他的得意弟子,连取药引的法子,也是如法炮制。”

这未免与原书中的故事像差太远——仙尊成了恶棍,魔头反成了可怜人。

我心中似遭雷击,半是惊惧,半是忐忑,喃喃地问:“你昨天说,那跟在他身旁的姑娘也险了,莫非......”

抬起头,我正撞入钟离夙的眼中,不需他再多言,便证实了我的猜测——真正杀人如麻,真正草菅人命,真正道貌岸然,虚伪无常的人,不是别人,正是云痕。

我望着眼前一座孤零零的坟包,不禁有些出神。

我在想,那曾与她海誓山盟,肌肤相亲的男人,可曾来看过她,可曾想起过她?

若她有灵,认清了云痕的真面目,此刻在九泉之下,是否有怨,有恨,有不甘,有后悔?

可这一切都是徒劳了,人死不能复生,这样一条年轻的生命就如此陨落,陨落在权力的争夺下,陨落在欲望的算计中。

抓住钟离夙的手,我十分坚定地看着他:“既然如此,你何罪之有,凭什么躲起来过日子,任天下之人对你误解唾骂?”

“话虽如此,可我并非全然无过。”他眼中落寞,神色黯然,“师父炼药时,我曾偶然见过资料记载,上头说,入魔之人,若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,不止会杀戮成性,嗜好吸血,还会将心中邪念化成伤人异兽,衍生出灾祸来。我的确被心中愤恨蚕食了心智,如此说来,他们骂我祸乱天下,也不算错。”

“胡说!贪嗔痴爱恶憎,佛祖尚有愤怒相,既是人类,谁没有七情六欲!”我站了起来,“异兽是不是你心中欲望衍化而来,我不知道,可你心中善良,从未想过害人,这一点,无人比我更清楚!”

此刻我心中除了心疼,还是心疼,恨不能将云痕的丑恶嘴脸昭彰于普天之下。

“钟离,你相信我,你有一颗赤子之心,任什么丹药,什么心魔,都不会磨灭你的本性!”

他却苦笑一声:“我也曾以为如此,可几次害了你,如今,我也不敢信了。”

“你尽管信,钟离,我会证明给你看!”与他执手,我们四目相望,“身为人类,我们的意志有多么强大,我会证明给你看,你也要证明给我看!”

我们刚一回到院子,大伙便围上来,七手八脚地取走自己要的东西。

我看了一圈,没看到狼足,找人问了,说他自昨晚后就一直呆在房里,长舌去给他送饭时,见他脸冲墙躺在床上,一动也不动。

我想了想,决定去他屋里找他。

“你不是也捎带了东西?怎么不来取走?”迈进里屋,我看着他的背影问。

他头也不回:“不要了,你喜欢就拿去,不喜欢,就丢了吧。”

我早知他会这么说,索性走上前去,在他床边坐了下来,拍了拍他的背:“我自作主张,给你换了一样,不知你喜不喜欢。”

他拿兽毛丛生的手臂将我隔开,也不肯看我给他准备的东西。

我只好故意做出惊讶的样子来:“哎呀!糟了!你的背上也开始异变了!”

果不其然,他蹿跳而起,歪着凌乱的脑袋,十分严肃地问:“真的?”

“假的!”我从袖子里掏出今天钟离夙买给我的小木梳,朝他晃了晃,“这可是我今天特意给你选的。你身上虎皮狼毫,虽与常人有些不同,但若梳理干净,也是非常好看的。”

他看了一眼,神色又重新颓萎下去:“你不必拿这些小姑娘的东西来哄我开心。”

“我哪里是哄你开心,只因咱们是一家的兄弟姐妹,理当互相关照的。”我强将这把梳子塞给他,“你不喜欢也得装装样子,往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,总不好拂了我的面子吧?”

他伸手接过小木梳,口中却将信将疑地问了一句:“兄弟姐妹?”

我点点头:“你没听昨晚钟离说了什么?他说这院子就是他的家,院子里的人,就是他的家人。”

狼足撇了撇嘴:“可你总要走的。”

“我为何要走?”

“你不怕他?”

“不怕。非但不怕,我喜欢他。”顿了顿,我又说,“经过昨天,我更想好了,我愿意一辈子留在他身边,若他一生都留在这里,那我也一生留在这里。”

狼足此刻神情沮丧,看什么都是悲戚的:“你现在这么说罢了。”

我笑了笑:“的确,我其实并不满足于此,我不满足于一辈子只同他留在这里,我想要与他坦坦荡荡地走在街上,没人因恐惧再对他侧目,没人因误会再与对他躲避,我想要世人知道,他是个多么好的人。”

说完,我拍了拍他:“不只是他,还有你们,总有一天,咱们都会洗刷身上的污名,过自由自在的逍遥日子。”

他看了我半天,终于肯下地,胡乱洗了一把脸。

“我也知道这些事是强求不得的。”他对我说,“第一回看见流霞时,我还是人类模样,她是樵夫的女儿,我是猎户的儿子。那时她便不喜欢我,觉得我整日打猎,身上不好闻。有一回上山,遇见风雪,我没能逃出,在雪中掩埋了一整天,再醒来时双足已经兽化。”

讲起这些事,他双眉紧蹙,像是不堪回首:“我又冷又怕,急忙赶回村中,心中还惦记着爹娘为何不来寻我。可真赶到时已是夜里,村子像是一夕之间糟了大难,四处都是人畜的尸首,我爹娘都已惨死,连尸身都被异兽啃食。我找遍村子,发现流霞躲在柴垛里,才带着她逃了出来。”

说到这里,他忽然看向我,笑了一下:“你知道吗,那时流霞哭着求我救救她,她说她愿意一辈子跟我在一起。可昨天,她也是那样哭着求云痕,说要一辈子替他当牛做马。难道我有那么不堪,她宁可做他人牛马,也不愿意同我一起吗?”

我抿着嘴唇听了半天,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说辞来宽慰他,只好承认:“人是分好坏的。”

他却摇摇头:“我不觉得她坏,只觉得自己痴心妄想,没有自知之明。”

我心中觉得难受,也就再没有言语,反倒是他出言安慰我:“其实走了也好,走了利索。她走了,我也省着挤草棚。”

我千不该万不该说那最后一句,我说,或许她后知后觉,你对她最好,还会回来呢?

说这话的时候,其实我从未想过会一语成谶。

流霞真回来了,回来时对我诉苦,说云痕对她并不好,霏云谷没有她的容身之处。

搁在往日,我或许会信,可是听钟离夙讲过他与云痕种种恩怨,我总觉得,这是云痕的故技重施。

果不其然,晚间我趁着她去洗澡时搜了她的衣裳和包袱,在里头找到了一罐药丸。

我不敢耽搁,赶紧将那药丸拿给钟离夙,让他查看。

“这是不是当日他们加害于你的药丸?”我问。

他仔细地瞧过,又放在鼻尖嗅,确认了才说:“不会,那丹药世间只有两颗,一颗被师父吞下,一颗投给了我。这药是云痕的看家本事,叫绮梦丹,食用以后,会坠入重重梦境,直至肉身消亡。”

“梦境?不能醒来吗?”

“不是不能,而是不愿。”顿了顿,他继续说,“服下这种丹药,便能窥见心中欲望,不论是金钱,美色,抑或是权力,都能载梦境中得以实现,恍若成真。”

“好狠毒的丹药。”我有些恶寒地缩了缩肩膀,想了想又问,“你说,云痕让她带这丹药回来,是要害谁?”

钟离夙蹙着眉,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喟叹:“那就要看她去找谁了。”

我将小罐里的丹药替换成了无害的补丹,匆匆拿回房间时,却和流霞撞了个正着。

她一眼便看见我手中的药罐,惊慌地频频后退。

“流霞,我不想再与你兜圈子,你要害谁?”紧盯着她,我问。

“不是,不是你!”

“云痕派你来的?”我再问,“你要害钟离,是不是?”

“不是!真的不是!”她跪倒在我面前,“我求求你,你不要告诉钟离,我真的不是要害你们!”

她低声哭着,栽在那里不说话,我却忽然懂了。

她要害的不是我们,而是当初救她性命的狼足。

“你无耻!”我不管不顾地冲上去,想要把她揪起来,“你知不知道他对你多么好?你知不知道他对你一片痴心,从未改变?你不接受,无人强迫你,可你为何还要害他!”

她嘶叫了一声,拼尽力气推开了我,也冲着我大声喊叫:“那你又知不知道,我多么怕他!”

喊完这一句,她站了起来,有些神经质地走来走去:“只要他活着,我就睡不安稳!只要想到世间有魔人在惦记着我,我就放不下心!”

“他不是魔人,他是与你同村猎户的儿子!”我喊着喊着便哭了出来,“他救了你的命!”

“若他对我没有非分之想,根本不会救我!”

“你的要求倒是很多!你当人人是天神,人人是圣佛吗!只因有七情六欲,做过的好事就不作数了吗!”我喊得脑仁发疼,连眼前都跟着发黑,“我告诉你流霞,救了你就是救了你,他多么丑陋,多么粗鄙,也轮不到你来嫌弃他,他不欠你的!”

她胡乱抹了一把泪,忽然冷冷笑了:“现在说这些,也来不及了。”

说完,她抬起眼,目中尚氲着眼泪,却让人生不出一丝怜惜:“那药丸并不只有一颗,我已熬进羹汤里,给他端去了。”

我的心狠狠地往下坠,连退了几步才勉强站稳:“你可知这丹药是什么功效?你这样会害死他的!”

“我没有害死人!”她忽然慌了起来,“我哪里会杀人!霏云谷本有即刻毙命的丹药,我没有拿!”

我冷笑一声:“难道他还要谢你慈悲?”

流霞忽然说:“堕入美梦有什么不好?他这样醒着也是痛苦,人不像人,魔不像魔,世间想要的,一样得不到!梦中远比现世周全,你们只要照常饲育他的肉身,他便不会死!”

“饲育?”我怒极反笑,紧盯着她,“你当他是畜兽,要一辈子靠人饲育苟活?”

“他那般模样,不是畜兽,还是人吗?”

听着她声嘶力竭地喊出这么一句,我竟觉得寒意遍布了全身——自从我来到这里,其实见过许多恐怖景象,有血腥,有诡异,有恶心,也有惊悚。可我没有一刻如现在这么绝望,不是因为身陷险境,只是因为直面了一个人类的内心。

“你,你就不怕他醒了?”我没力气再喊了,靠在桌子上,幽幽地问,“他若知道你害他,你还有命活吗?”

她却笑了,不知怎么,我竟从那笑容里看出些胸有成竹的意味,此刻更令我恶心。

“不会的,他一辈子都为了我,就算是我要他的命,他也不舍得杀我!”

我觉得可笑,更觉得凄凉——她明知如此,却将这赤诚之爱看作歹念,看作肮脏的私欲。

仅仅是因为狼足的样貌丑陋,举止粗俗。

就当他们是魔人吧。

魔人从未想过要欺凌人类的弱小,人类却总想着要利用魔人的温柔。

果然如流霞所说,我赶到时,狼足已经饮下了羹汤,堕入了梦境——他盘踞在床的里侧,脑袋搭在前爪上,真像只熟睡的兽。

我送他的小木梳还在他平日洗脸的盆子旁,上头有细微的绒毛,看来日常也在使用。

他是想过要好好面对生活的,明白了这一点,我不受控制地掉眼泪。

他的眉眼舒展,呼吸平稳,浑然不知他几乎用尽一生去保护的女人利用了他的爱,还想要他的命。

我十分自责。

我对钟离夙说,若我早点赶到,狼足兴许能免遭此难。

可钟离夙说,他得知消息后就去找了狼足,那时狼足还未服下丹药,听了他的解释,却还是执意将羹汤饮尽了。

我不禁怔住:“他为何要这样?”

“他说,若真如我所言,他愿意给流霞一个安心。”他偏过头来,握住我的手,双眼与我对视,“他还说,这点羹汤,是流霞唯一给过他的东西了。”

我再度落下泪来,钟离夙的眸子里盛满了哀痛和失落,更令我心疼。

狼足沉睡后,长舌一直为他多煮一份流食,有时是粥,有时是菜糊——自从狼足开始异变后,体质也跟着变化,喜欢吃生禽,如今他堕入美梦,反倒恢复了人类的饮食,不知是该喜该忧。

长舌如此心细,到跟他平日里贱嗖嗖的样子很不相符,后来我们聊天才知道,他的家乡也遭了异兽的灾祸,当时他在一家饭馆做厨子,起先并不知道店里出了事,做好了菜没人来端,出去看了才发现外头老板和老板娘都死了,仅有的两个食客当着他的面,被异兽撕扯分食。

趁着异兽吃人,他抱着老板夫妇的孩子,躲进了后厨的地窖里,一躲就是半个月。

地窖里有之前屯下的冬菜,他便靠着这些菜喂了这孩子十五天,怕引来异兽,也不敢出声,后来一觉睡醒,竟发现自己的舌头变得老长。

狼足成了这般模样,流霞从未来看过他,我本以为钟离夙会惩罚她,但他并没有,只是将她软禁起来——他同我说,不想违背狼足的意思。

我每天都要给流霞送饭,当然也没什么好脸色,我说你听信云痕的鬼话,觉得他能救你于水火,如今你被我们关了起来,他怎么不来救你?

没想到流霞却说:“我早说了,不是云痕派我来的。你想一想,他若要除掉谁,那必然是钟离,怎会是狼足这个无关紧要的小喽啰?那丹药是我偷的,我没有说谎,他是真的容不下我,霏云谷是真的没有我的容身之地。”

我瞪她一眼:“你编瞎话都不会吗?若云痕真容不下你,你以为你还有命逃得回来?”

我骂完便转身离开了,走出大门却忽然回过味儿来——对啊!如果流霞所言非虚,那么她恐怕并不是逃回来的,而是云痕故意放回来的!

思及此处,我不敢耽搁,又急急地去找钟离夙,同他说了我的想法。

他也承认我说的有理,可我们都不明白,云痕这样做的目的。

云痕为什么要放流霞回来?又为何要纵容她带走绮梦丹?

我俩还在探讨,鱼儿竟慌慌张张跑了进来,她说,云痕又带着人来了。

我睡了全书最大的反派(大结局)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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